第23章 枉死城

    狂风肆虐翻涌,不过须臾光景,白衣人身影便再也不见。

    白姬垂首,抬起手腕,方才被他攥住的地方隐隐发烫,仔细看,竟留下一圈淡金色的瘢痕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摩挲,尽管未看清来人的面目,但她却能清晰地感知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,像是千年冰封雪山上的一株高岭之花,又像是扎根于淤泥中的重瓣青莲,周遭污秽埋没不了他原身清澈纯净的气息,高洁中透着一丝悲悯。

    呼啸风如利刃切割面庞,生疼不已。

    白姬回过神,发现自己乘着那风一路南行。不远处,忽有热浪夹杂白气迎面而来,还来不及躲闪,便见数道火柱喷发而上。炽热的火星恍若大雪漫天盖下,白姬于慌乱间低头,解下外袍盖在头顶,余光看见脚下是一片赤红炎海,火舌翻滚,波涛怒号。

    她从未见识过如此的阵仗,一时失语,只怔怔地盯着底下看,整个人在风向转变中朝向未知的地方。

    风继续吹,吹拂到脸上却逐渐冰冷。

    天与地仿佛融成一色,混沌不清。视野中渐渐出现一片庞大魁伟的城池,城门口悬挂一排白涔涔的灯笼,于夜色中闪烁着诡异森冷的光辉。

    城墙上悬挂一副古旧匾额,上书枉死城三个烫金大字,看得白姬心弦一颤,寒气自脊梁骨蜿蜒而上,心里暗叫一声不好。

    远远望见城门外有大批身穿黑色官服的官差严阵以待,每人手中皆握以一黑长铁索,索头栓了一尖锐的三角钩。白姬远远一瞧,心中一沉,越发证实了自己先前所想。

    常言道,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。

    白姬即便没下过地狱,在看过几本奇闻怪志后,亦能将眼前鬼差手中事物认得个八九不离十。

    这——不就是传言中的勾魂索么?

    她垂首,看着脚底排排站好的鬼差们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    正所谓天庭有门你不走,地府无门你偏要闯,这分明是——才出虎穴又入狼窝!

    白姬正哀叹自己霉运当头,忽然脚下一空,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往地上栽去,她一边往下掉,一边咬牙:这风莫不是故意与自己作对,好巧不巧偏生在这时候停了?!

    她砰地一声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前方鬼差听到动静前来查看。

    脚步声临近。

    吾命休矣,白姬趴在地上心想。

    鬼差眼缝一眯,上下将她打量一番,随后冷声道:“来人呐!这又抓住一个逃犯!”

    逃犯——

    白姬抬头,尚未出声,便被一条沉重的锁链紧缚住脖颈,来人握着锁链向上一提,她整个被吊至半空,身后传来鬼差的声音:“把她带回去!”

    绳索猛地一松,白姬狠狠摔在地上,来不及喘息便叫人拖曳而起,脚步踉跄地被迫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走动时锁链间相触发生的沉钝声响充斥整片荒芜的野地。

    白姬垂头,不露痕迹地将周遭打量一番,初步得出一个结论:地府摊上大事儿了。

    尽管她并不知实情,但单看眼前这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鬼差,以及对待逃犯那宛若暴风骤雨般的冷厉无情,恐怕她的猜测八/九不离十。

    “磨蹭什么,还不快走!”粗粝的嗓音响起,冷酷中透着几分不屑。一名消瘦矮小的男孩被鬼差狠一推搡,踉跄两步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他微微抬头,毛发凌乱,浑身褴褛,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小脸上灰一块白一块,脏得不行。

    “呸——病痨鬼!”鬼差朝他啐了一口,绕其而行。

    小男孩望着他的背影,眼中胆怯忽然一瞬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森冷的寒光。他两手撑地,挣扎欲起,无奈这副身子实在太弱,不过几个简单动作,竟也难得好比登天。

    男孩的身子如秋风扫落叶,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白姬看在眼里,忽然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她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。

    男孩的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,白皙修长。整个人被抱起时,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钻入鼻尖,他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,却没挣扎。

    白姬将他重又放回地上,她不善言辞,只能干巴巴地嘱咐道:“慢些走。”又想起鬼差正是嫌他步伐慢才发得难,此言一出大有一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。白姬阖上嘴,讪讪地看着男孩,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。

    这人真不会讲话。

    男孩沉默了一瞬,忽而抬头,冲着白姬羞怯地一笑。

    眼瞳中映照出她刹那间放松下来的神情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好像没有方才那么讨人厌了,连那紧绷绷看不出半分笑意的脸也显得顺眼许多。

    “谢谢大姐姐。”他脆生答谢,脑海里却划过一副画面,很快。

    白姬未想到他竟如此开朗,刚想说话。

    鬼差回头:“不许说话!”

    她缩回了头,冲着小男孩弯了弯眼睛。

    心中却又生出几分怜悯,这孩子生得这般小,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,还未来得及在人世间走上一遭,竟就此夭折。

    她虽出生帝王之家,从小却尝尽人间百态。想起达官贵族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世子,再想想那连饭也吃不上,病也看不了的寒门子弟,不正应对了一句话: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。

    上天对许多人真是不公平的很。

    枉死城内巳牌林立,商铺热闹,十里长街华灯初上,人群熙攘,一眼望去竟与凡间无异。往来人士大多缺胳膊少腿,更有死状极残者,人人头上顶一盏幽火,在夜色中明暗交错,飘忽不定。

    白姬垂下头,尽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,然亲眼所见,脸上难免会露出点不自然来。可她不曾料到,周遭路人反倒视他们为洪水猛兽,不过须臾,大街上的人潮便退了个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人们行色匆匆地离开,他们生前都是平头老百姓,生前怕事,死后亦然,听说此次地府出动大批兵力,为的便是镇压那名自血狱中逃出的大妖魔。听说这妖魔尚留在阴间,万一藏在这群死魂中返回杀个回马枪,岂不是遭殃?!大家都想着老老实实在枉死城内耗过寿数,然后投胎,虽然想法草木皆兵了些,但却比前头那些个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鬼差们要明智得多。

    白姬虽不明人群为何视他们为虎狼,但也没深究。

    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不远处那伫立于夜色之下的重檐殿宇,规模宏大气势磅礴,无论是屋檐、砖墙皆漆黑一片,乍一看简直与夜色交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“阎罗殿到了。”身边传来一声低语。

    白姬蓦地低头,却见那小男孩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。

    他仰头望,眼中映照出那冷峭森冷的高大殿宇。

    阎罗殿下设七十二司,刑罚司专以惩戒那些私自逃离地府的鬼魂,一旦进入刑罚司,将会日夜重复辛苦繁重的劳役,亦或是一遍又一遍地接受惩罚,没有个三五十哉,惩戒绝不会结束。

    如此想来,竟是比下地狱还要恐怖一些。

    “不要磨磨蹭蹭,都快些进去!”

    白姬被人在背后重重一推,踉跄几步跌入那幽邃黑暗之中。大门嘭地一声合上,一道幽蓝的光微弱地亮起,打在潮湿黏腻的石墙上。眼前是一条长廊,不算窄,可容两人并行,两边是一间间牢室。里头关押的人或站或立,神情萎靡,肠穿肚烂。不远的开阔处,有两名鬼差正手持尖刀一上一下地将犯人的肉剔下来,尽管手法利落,然仍能看见囚犯神情痛苦地叫唤着。不过须臾,那囚犯便剩下一副累累白骨,然气息犹存,从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脸上依旧能够捕捉到惊恐、惧怕、痛不可遏。

    这里简直如炼狱一般。

    白姬眯眼,忽觉衣摆一紧,却是那少年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。

    穿过这一囚室,他们来至一间偌大的厅,厅中摆有一巨瓮,不停地向外喷着热气。瓮身外驾着一座梯子,十数个囚犯在鬼差的驱赶下犹如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噗通跳入瓮中。只听呲呲几声,一股皮肉烫熟的味道传遍整个大厅。

    炼油锅。

    走到这里,白姬一行不过是窥见了地府的一隅罢了。刑罚司的惩戒手段无数,不仅有方才所见的凌迟、下油锅、亦有走刀山火海,简直就是将十八层地狱中每一炼狱的情景集中在了一处,当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

    白姬不着痕迹地前后打量一圈,垂眸,左侧右侧皆是鬼差,要想逃走恐怕难于登天。

    难不成,真要坐以待毙……?

    黑云压境,枉死城外阴风怒号。

    一名鬼差正于城楼上巡逻,忽有一股强大的威压凌空而下,他慌乱中错身,被迎面而来的青衣男子一把扼住咽喉高高举起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痛苦挣扎,濒临窒息间只看清来人一双蕴满凌厉杀气的眼眸,如出鞘利刀锋芒尽显,只需一眼便叫人心生颤栗莫敢不从。

    男人开口,“你可曾见过一名白衣女子?”

    鬼差张了张嘴,呜啊了两声。

    男子眉峰一抬,松开手。

    鬼差啪地一下摔在地上,来不及疼,便被他猛抬一脚踩在右肩上。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,一字一句地重复道:“你可曾见过一名白衣女子?”

    鬼差忙不迭地回答:“没有!没有!”

    一瞬安静,紧接着头顶盖下一大片阴影,男人面朝他半蹲下来,脸上露出与其暴力行径完全相悖的柔和笑容。

    “不要害怕,那我换句话来问你——你们今日所抓的死魂都被关押在哪儿?”

    他声音放得极轻,大有几分君子如水温文尔雅之感,然唇角绽放的残酷笑容却在提醒那鬼差,只要他胆敢有一句欺瞒,下场便只有死。

    鬼差几乎是本能地回道:“刑罚司!所有人都在刑罚司!”

    “刑罚司?”

    男子眸子一动,折身朝城内看去,眼底映照出一片茫茫黑夜,深邃迫人。月光下他一袭青衣于风中猎猎作响,风神磊落,眉目如画,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隽逸出尘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说谎吧。”他低沉地笑笑,“我的时间很有限……”

    鬼差抢白道:“我说的句句属实!押解的人刚走没多久,你循着气息过去,很快便能找到!!”

    男人侧眸看他一眼,唇角勾起:“但愿如此——”

    忽然,抬掌悬于那鬼差头顶。

    鬼差连滚带爬地往后退,“不要杀我!啊——”话说到一半,忽然头一歪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百里青铘笑容满面地收回手,弯身自他怀中掏出一枚黑漆漆的令牌来。使了个障眼法将那鬼差藏在角落,自己则摇身一变化作他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要劳烦你委屈一阵了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笑,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墙底。